天上人間
教學、學術繁忙之外，似有若無的惆悵總是無端端的自心靈深處湧起，令我幽幽的想起他的一生，以及他給我的愛。
在人生旅程中，最令我感恩的人就是父親，童年時最要好的朋友，充滿愛心與耐心，傾聽我的心聲，宛若太陽照亮我陰鬱的心扉，帶來無限的溫馨與關懷。依稀記得，五歲那一年是我最惶恐的一年，因為剛從外婆的家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家，三年不曾和父母、兄弟姐妹相處，一時之間要融入，對年幼的我來說，真是不知所措。每天就像局外人一樣，冷眼旁觀世情，總是靜默地在一旁觀看兄弟姐妹和鄰居嬉戲。父親覺得我好像有輕微的自閉症，每天一下班，都會陪我說話，聽我傾訴。談到我這一段孤寂的歲月，父親總是很自豪地說，是他愛的教育治癒了我輕微的自閉症。
父親從梅州師範學校畢業後，適逢大陸板蕩，於是毅然決然投筆從戎，民國38年，隨著部隊來到臺灣，從此戎馬生涯30餘年，雖為職業軍人，卻不曾忘情中國文學。我在他的指導下學習中文，並與之通信20年，從小學、國中、高中、大學、研究所，他都是那麼認真地閱讀，以娟秀的小楷修改我寫的每一封信，然後寄回給我。
父親不僅修改我的家書，也喜歡以紅筆眉批所讀過的書，看見他極美的字，總是愛不釋手，也不敢褻瀆，敬書猶如敬父親。他是位勤奮的作家，深深認為文章乃千秋大業，退休後，每日清晨4點就起床創作投稿，總共出版了10多本合輯，因為經歷過「中國抗日戰爭」，打過「古寧頭大戰」，參與過「八二三砲戰」空投補給，所以文章主題以戰爭文學為主。
父親也是位書法家，9歲開始學書法，師承滿清末年的一位秀才，擅長各種字體，尤其是草書，每天都寫上百字的草書，70多年來如一日。父親的墨寶，除了捲軸之外，朋友和舅舅的水墨畫上有其題畫，空白紙扇上有其題詩，團扇上有其宋詞字跡，磁器花瓶上有其古體詩書法。我心裡隱隱知道：父親這些為數不多的書法將留給我，因為兄弟姐妹當中，只有我最像他，熱愛文學、藝術。凝望著這些書法作品，有一個念頭在心中閃現：有朝一日，我的生命消殞了，這些書法作品和我三面牆壁書櫃上的中國文學、外國文學，不知道要送給誰？也不知道要捐給那個圖書館？
3年前，父親因罹患大腸癌而動手術，做化療，當年，根據主治醫師的診斷，在世的時間所剩無幾。父親無法閱讀、創作、寫草書，終日幾乎都疲累不堪而沉睡，清醒的時候不多，昔日烱烱有神的眼睛如今已睜不大，有時自言自語，無人聽得懂他的語言，然而，他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：他說的是文言文，我們當然聽不懂。有一次，父親無力起身，我和母親牽扶著他的手走路，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，好奇地問我：現在要走向哪裡？我溫柔地回答：我們現在要走向浴室。我牽扶著他溫暖的手走路，彷彿回到兒時--父親修長的手牽著我的小手散步的情景，而今，82歲的他卻像個小孩子。我一邊走，一邊唱著：「走、走、走、走、走，我們小手拉小手，走、走、走、走、走，一同去郊遊。」聽著我唱兒歌，他興奮地自言自語：「奮鬥、奮鬥，我要奮鬥！」剎時綻開了燦爛的笑容，然而，我心裡卻悽悽明白：父親這麼燦爛的笑容即將隨風消逝得無影無蹤！
那一年微風中六月末的早晨，出門前，聽見父親說，他沒有體力再往前走，母親搬了一張凳子讓他坐，沒坐穩，一個不小心，椅腳在光滑的墨綠色大理石地板上滑走，整個人旋即摔倒，光禿禿的頭撞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，發出清脆的聲音，母親也跟著摔倒，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，親眼目睹這一幕，我的心頓時揪住了！無奈我必須出門了，因為時間快來不及了，要趕著去搭高鐵到臺北參加文建會「大家來讀古典詩」部落格比賽評審獎頒獎活動。從搭車到會場，從會場到回家的旅程中，心裡一直懸掛著父親，擔心他的身體狀況。
身為凡人，不得不面對人生四大階段--生、老、病、死，而老境是最難挨的情境。父親不僅年邁，而且百病纏身，身體虛弱，往日的威武英姿已不再，只有龍鐘的老態，生命宛如風中的殘燭，日復一日從我眼前一點一滴地消逝，時間開始倒數，死別彷彿為期不遠了，自己覺得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，可是眼淚卻常常不聽使喚地掉落下來！家兄見到父親日漸憔悴的面容，總是轉身掉淚、拭淚，而我獨自在書房裡閱讀或寫作時，淚如雨下。
那一年久未下雨的七月，深度昏迷的父親住進安寧病房，整個早上，我靜靜陪著他，直到日正當中，他安詳地離開了這熙熙攘攘的紅塵，粉紅的臉龐彷彿露出了幸福的微笑，猶如三月飄零的櫻花。
那一年出殯下午，護送著父親的骨灰進入澄清湖的國軍忠靈塔以長住，一路上大雨不斷地飄飛，彷彿為父親灑下了滂沱的淚水，想起生前的他總愛在雨天裡，撐著傘左顧右盼，悠然自在地踽踽而行，心湖更是平靜無波。忠靈塔兩旁圍繞著秀麗的澄清湖，以及幽深茂密的樹林，好靜的我知道好靜的父親會喜歡這樣清幽的環境。
獨立花園，望見父親生前喜歡的蘭花只殘留枯葉，驚覺到花若有情亦凋零。雖然父親已經與我永別，然而，他的精神與愛，像他最喜愛的梅花一樣，將永遠綻放在心田深處。父親給予我的遺傳與薰陶--對文學、藝術的熱愛，是他送給我的最佳禮物，我非常珍惜這一份充滿父愛的禮物，深信這個禮物會讓我們永遠連結在一起，不管是在人間，還是在天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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