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鈴薯全席
每逢在速食店點餐，店員總是不忘問：「要不要來份炸薯條？」而我總是斷然拒絕他的建議，因為只要一見馬鈴薯，或聞到馬鈴薯的味道，就會撩起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，時空又飄向遙遠的法蘭西。
那一年夏天在巴黎北郊的「老房子」(Vieille Maison，建於1605年)做法國菜—馬鈴薯全席。當年我在法國家庭當傭人，暑假時隨房東亞當老太太到鄉下度假。名為度假，實為清理整年未掃的房子，每天清晨醒來，就得和蜘蛛網搏鬥。此外，還要烹飪法國菜，侍奉三位老人家—亞當老太太91歲，她兒子67歲，老園丁83歲。亞當老太太酷愛馬鈴薯，在她的調教之下，我學會做馬鈴薯全席：馬鈴薯泥、馬鈴薯湯、馬鈴薯沙拉、煎馬鈴薯、烤馬鈴薯、水煮馬鈴薯、紅燒馬鈴薯。為了做馬鈴薯全席，廚房裡擺了一袋又一袋的馬鈴薯，幾乎是堆成一座小山，每天有削不完的馬鈴薯，午夜夢迴時，夢見馬鈴薯排山倒海滾滾而來，淹沒了自己。不僅馬鈴薯的形狀教人永遠記得，馬鈴薯的滋味也教人沒齒難忘；一日三餐，馬鈴薯就佔了兩餐，足足吃了43天。假期結束回巴黎時，亞當老太太的兒子笑我情緒達到最高潮，他以為我因不須打掃15間房間而雀躍；其實我暗自慶幸不須再削堆積如山的馬鈴薯，不須再吃馬鈴薯全席了！
三年後的仲夏，重遊舊地，景色依舊，然而人事已非。循著巴黎左岸熟悉的巷道，想起馬鈴薯的滋味，也憶起亞當老太太；回到了她家門前，這裡也曾經是我的家，如今大門深鎖，密碼也換了，我不得其門而入，轉到巷口，走到往日常去的洗衣店，詢問老闆娘，才知道亞當老太太壽終正寢已經年，當年她不視我如女傭，卻視我如孫子，而我也視她如祖母，因此聞此惡耗，有如喪親之痛，眼睛紅了，淚珠在眼眶裡打轉，老闆娘見我如此感傷，安慰我：「這就是人生！(C’est la vie!)」
馬鈴薯全席的滋味至今仍然餘留在齒舌之間，亞當老太太卻「缺席」了！伊甸園「老房子」的樓窗或許又遭蜘蛛網塵封，菜園或許已荒蕪，果園裡的蘋果或許掉落滿地，花園中的花兒獨自在風中飄零，亞當老太太的音容依稀可見，然而卻漸漸淡出記憶，離我越來越遠．．．．．．
原載於民國88年1月14日《中央副刊》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