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深處的狗
兩歲時的玥玥一本正經地告訴我：「我們家的狗叫四美。」這不是母親童年時在山裡所養的狗嗎？記得她說：取名為四美是因為，牠不但有一雙美麗的眼睛，還有一對像極眼睛的眉毛。雖是一隻平凡的土狗，卻有打獵的本領，常跟著大人到山上獵鳥，有時也會獨自上山打獵，口中刁著肥美的野兔歸來，缺糧的日據時代，獵物不但讓家人免於饑餓，也享受了山珍。
乍聽玥玥的宣稱，會以為真有其事，事實上，因為鼻子過敏，養狗成了遙不可及的夢。豐富的想像力卻讓她與母親一起回到遙遠的日據時代，共同擁有記憶深處的狗。
我比玥玥幸運多了，雖然當時母親不說明原因而反對養狗，看見我們堅決養狗的意志，就勉為其難答應。記憶中，第一隻狗是名叫小白的混種土狗，一早，就會把我們舔醒，彷彿是Morning call。有一天，小白尾隨我們過馬路，被卡車活活撞死，當場斃命！那是我們第一次面對死別，悲傷得如同喪失親人，我們合力把享年一歲的小白埋葬在龍眼樹下，用石頭為牠立墓碑。回到家裡，兄弟姐妹四人一起坐在沙發上，號啕大哭，難過到不進食，母親一直安慰我們，並且分析：家在省公路旁，來往的車輛多，很危險，不適合養狗。我們常到小白的墓前看牠，冬至時，端著湯圓去祭拜牠，說不完的不捨與無盡的哀思！
小白過世沒多久，父親的朋友送來了一隻剛滿月的狼犬，取名小黃，與牠共度一年的歡樂時光，忘卻了與小白死別的痛苦。有一天小黃尾隨我們到鄰居家，牠的命運竟然和小白一樣，慘死車輪下，遲去了一步，牠被鄉裡的狗棺材拿去殺了！再次經歷了悲慟的死別經驗。
後來我們搬到巷子裡，一搬到新家，就來了一隻流浪狗，看到牠，欣喜若狂，馬上徵詢母親的同意收養，取名瑪莉。春去秋來，這隻咖啡色的瑪莉在後院裡生了5隻黑色的小狗，正值天寒地凍的冬天，月裡的小狗常在深夜裡掉落在沒水的水溝裡，不停地哭泣，我們在睡夢裡被吵醒，睡眼惺忪把牠們從水溝裡檢起來，放回母狗的懷裡。
以為搬離省公路旁，愛狗就可以遠離死亡，然而瑪莉竟然被人毒死！看著牠在死亡邊緣痛苦地掙扎，我們驚慌失措，哭叫著牠的名字，眼睜睜看著牠死去！心想：為什麼上天總是要我們面對這麼悲慟的死別情境呢？
小狗滿月後，送人4隻，只留下1隻最俊美、最聰明的狗，中文名字叫咕咕，英文名字叫Luck。咕咕是我見到智商最高的狗，也是我最喜愛的狗。牠有一對黃色的眉毛，看起來像一雙美麗的眼睛，耳下的毛長得特別長，很像卡通影片中的小獅王金巴，牠不但全身黑毛，連皮膚都是黑的，聽說「一黑二黃三花四白」，所以我們常開玩笑說：咕咕很補。咕咕的智商很高，口渴時，會用嘴部開水龍頭喝水；鄰居小孩用手帕逗弄牠，手帕不小心掉在地上，牠就坐在上面，拒絕歸還。曾經有位陌生人跟蹤咕咕到家裡，向母親開出5,000元臺幣的高價要購買牠。咕咕的飲食習慣很特別，每天都要吃一個橘子，每次看到橘子，都會興奮得全身顫抖，垂涎三尺。咕咕有很好的耳力，在家裡呼叫牠的名字，遠在幾十公尺之外，都會風馳電掣地飛奔回來。咕咕對主人非常忠誠，不論誰來我們家，都會不停地狂吠，即使是常客也不例外。唸小學時，我們常和鄰居小朋友玩官兵捉強盜，他們在身後緊追不捨時，咕咕以為他們要欺負我們，就會用前肢抱著他們，不讓他們追上。有一次，鄰居小朋友不放棄追逐我們，咕咕護主心切，咬傷了他，他的父母要求交出咕咕，讓他們活活打死，這次母親吃了稱頭，鐵了心，決定把牠送給朋友，看守果園。母親的朋友來看咕咕，覺得很滿意，卻看到我們哭喪著臉，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的哀傷之情，於是告訴母親：看到孩子難過與不捨的表情，他不忍心把狗帶走。就這樣，咕咕安然無恙地與我們度過8年的歡樂時光。有一夜，咕咕出去，就不再回來，我們每天癡癡的等，等著牠回來，以前牠曾被捉住2次，2次都掙脫而回到家；可是，這一次牠卻永遠銷聲匿跡了！我又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的哀痛經驗！
豢養咕咕時，也收養了一隻流浪狗，名叫美麗。咕咕智商很高，性子卻很急，脾氣也壞，鄰居避之唯恐不及；美麗比較遲鈍，卻很溫馴，深獲鄰居的喜愛。
咕咕的失蹤讓我對養狗之事心灰意冷。後來養了一隻叫小白的混種的土狗，印象中，牠是隻很賴皮的狗，任憑我們如何聲嘶力竭地呼喚牠的名字，牠都可以充耳不聞，越是呼喚牠，跑得越遠。
之後，養了一隻忠厚老實的狗，名叫小黑，連家裡的八哥鳥都對牠吆三喝四的，常聽到牠以責備的口氣大聲叫著：「小黑！小黑！」聽母親說，小黑因年邁而壽終，養狗的歷史也在此時畫上句號。
玥玥宣稱「我們家的狗叫四美」之後，我才知道母親不讓我們養狗的真正原因，不願再次掀開塵封已久的傷口，她心愛的狗小白被強迫交出去，處以極刑！記憶深處的狗讓她想起感恩的童年，以及錐心的年少：日據時代，擅長打獵的四美；臺灣光復後，被迫溺斃的小白。小白是四美生的小狗，當時狂犬病肆虐，才幾個月大，就被迫交出溺斃。我們要求養狗時，母親拗不住，忍住悲痛答應。養狗滿足了我們童年的願望，卻讓記憶深處的狗再次浮現母親眼前，讓她再三重新經歷著愛犬被強行奪走性命的傷痛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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