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去春又來----憶伊莎貝爾
世事如棋，沒料到十年後竟然能重返花都一圓舊夢。那時候，最想探望的老朋友莫過於伊莎貝爾。遙想當年，在人生地不熟的巴黎攻讀學位，承蒙伊莎貝爾的關照，至今依然覺得溫馨滿心頭，更因為她的引領，我進入了法國的文化歷史領域中，對當地的風土人情有更深層的了解。
暮春，繁花似錦，在以前常聚的花神咖啡館等待伊莎貝爾，癡癡的等了一小時，仍然不見伊人芳蹤，我心生懷疑：是否她忘了彼此的約會，於是到公共電話亭撥一通電話給伊莎貝爾……我萬分驚訝，她竟然還在家中，她大夢初醒似地告訴我，忘了約會，隨即掛斷電話，出門赴約。
一朵朵的臉瓣從地下鐵湧現，其中之一是伊莎貝爾，步履蹣跚地走過來，我迎上前去，緊緊握著她那嶙峋的雙手，仔細端詳她，依舊是梳著平素最愛的喬治桑髮型，眼睛比以前更加迷濛，臉上的皺紋更加深刻，氣色黯淡，驟然驚覺：她真的年華老去，宛如東風吹襲後的花殘景象，眼見此景，半喜半憂，喜的是：歷經整整十個寒暑，又見忘年之交，憂的是：伊莎貝爾已經九十高齡，人生相逢究竟還有幾回，剎那間頗有去日苦多的感慨。
進入花神咖啡館，臨窗而坐，追述昔日同遊花都的往事，互相詢問近來的生活，交談中隱隱約約發覺：伊莎貝爾似乎遺忘了一些舊事，更令我吃驚的是：她明明付了咖啡錢，卻連續問我十多遍：「我是不是已經買單了？」離開咖啡館之前，我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給她，她小小心翼翼的收進錢包裡，又頻頻問我：「我把妳給的電話號碼放到那裡去了？」伊莎貝爾好像得了暫時失憶症，歲月把她磨成了斷卷殘篇，記憶力被侵蝕得零零落落，目睹伊莎貝爾這般老境，牽動起送她回家的心念，然而，她卻堅決不肯。伊莎貝爾從未允諾我去她家拜訪，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緣故，也從不問究竟，心中只是揣測：或許她有難言之隱。
暮春之約過後，每星期都打一通電話問候伊莎貝爾，為了想讓獨居老人能感受到溫暖，也想藉著聊天，以恢復她的記憶力。冬日的午後，我撥電話給伊莎貝爾，只聽到電信局錄音播放著：您所撥的電話號碼已不再使用。我心急如焚，匆匆寫了一封信寄予她，殷切地盼望她收到信之後能立即回覆。窗外落葉一片一片的飄零，期待的心情日復一日地往下沉，就這樣日日盼望有好音信寄予我，卻不曾盼到任何片言隻字，心中的疑慮和惶恐日日加重，我更加肯定：伊莎貝爾已經香消玉隕了！
伊莎貝爾已無處可尋，欲尋，唯有打開記憶的匣子，或重讀舊時在中央副刊發表的散文〈伊莎蓓貝爾左岸咖啡館〉〔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五日〕每每閱讀這篇文章時，彷彿見到故人依稀立於眼前，悵然若失的感覺稍稍減退，漸漸了悟到：春去春又來，花開花落本有期，花雖凋落，卻化作了春泥，以另一種形式依戀紅塵，因此，無需為生命的消逝而過分傷悲，伊莎貝爾凋零在這塊土地上，卻在另一塊土地上繼續綻放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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