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夢
伯爵夫人撩起黑色的長袍快跑,跑得上氣不接下氣,心中的慌恐與焦慮,更讓她有一種致命的窒息感!天色漸漸暗了,路越來越難以辨識,她頭也不回,只顧著拼命往前跑,跑……跑……跑……,穿過一片茂密的、幽深的黑森林,跑到一家農舍,恰巧遇見農舍的主人。
原本就是纖弱的身子,加上快速奔跑了一陣子,此時此刻的她,氣如游絲,以哽咽的聲音苦苦哀求他,無力卻急切地說:「我的丈夫帶著一群隨從來了!要抓我回去!您可不可以讓我躲在麥草堆裡?」
他覺得一頭霧水,然而,看到她惶恐與無助的眼神,就指向麥草堆,說道:「快到那裡避一避!」
說時遲,那時快,伯爵帶著一群隨從來到農舍,伯爵一臉怒氣,因為勃然大怒,臉色有如蒼茫的暮色一般黝黑。
他以威嚴、咄咄逼人的語氣質問農夫:「是否看見穿著黑色袍子的女士跑到這裡來?」
農夫很鎮定地回答:「沒有。」
伯爵生性多疑,不相信農夫的話,環顧四周之後,發現那堆麥草堆,於是,帶著那群隨從,走向麥草堆,一聲令下,每個人都以長矛刺進麥草堆……伯爵夫人千鈞一髮……
善葵被泰隆搖醒,他溫柔地問她:「我聽到妳的尖叫聲,是不是作惡夢了?」
她心有餘忌地說:「我夢見你是英國十八世紀的伯爵,而我是伯爵夫人,我想逃離你的掌控,逃到一家農舍,躲在麥草堆裡,你竟然命令隨從,以長矛刺向麥草堆,所以我才會驚嚇得尖叫。」
聽完她的描述,他覺得好笑,像哄小女孩一樣地哄她說:「妳一定是讀太多的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了!才會作這個夢,我怎麼捨得以長矛刺妳呢?」
她並沒有窩心的感覺,反而很冷靜地思考:四年不見,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?是不是控制慾很強的人呢?我真的要跟他結婚嗎?
中古世紀的女戰士胸有成竹:這次也會一如往昔,打完漂亮的一仗。她正想帶領其他女戰士離開空屋時,埋伏的敵軍突然出現,蜂擁而上,一切都在意料之外,見到這種驚心動魄的場面,她不禁花容失色,驚恐得大叫……
善葵睜開雙眼,又見泰隆坐在床邊,面帶著笑容,緊緊握著她的雙手,深情地凝望著她,問道:「又作惡夢了?」
她回想夢境,驚魂未定地說:「我夢見自己是中古世紀的女戰士,策劃一場戰役,卻中了敵軍的埋伏。」
他聽了,覺得不可思議,笑笑說:「妳一定是讀太多的中古世紀文學了!『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』」
果真是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」嗎?她又陷入長長的沉思:才到這裡一個多月,卻連續兩個晚上作兩個這麼奇怪的惡夢,這兩場惡夢究竟暗示了什麼?到底要不要跟他結婚呢?
雖然是冷颼颼的冬夜,屋內的燈黃澄澄的,洋溢著溫暖,黃鶯鶯的〈苦砂〉正流動著:「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,讓我歡喜又害怕未來,……」善葵憂鬱的面容中帶著一種倦怠感,望著夜色迷茫的窗外,回首前塵往事:為什麼總是無邊無境的等待?愛情路上的阻礙也一一解決了,眼看著八年的遠距離愛情終於快修得正果了,無奈,如今,兩人卻漸行漸遠。他永遠都是這麼喜歡流浪,有時彷彿是失蹤了,無人知曉他的去向。他從不在乎有人一直在癡癡的等待,從旭日東升等到夕陽西沉,從落日餘暉等到星光滿天,日復一日,終日為他牽腸掛肚,就像他所說的,只有別人的心在他身上,他的心永遠不會在任何人的身上,因為只有別人屬於他,他不屬於任何人。他也從不願意告知人在何處,宛如那是他的底限,更不喜歡人家限制他的自由,他常得意洋洋的說:「生命真可貴,愛情價更高,若為自由故,兩者皆可拋。」
兩年前尚未來這裡時,他曾經在越洋電話中問她:「對於兩人未來的生活有什麼樣的憧憬?」
她笑笑的回答:「覺得自己好像快嫁給吉普賽人了!」她憶起兩地相隔、聚少離多的過往,有一種心酸感和不確定感自心田深處驟然湧現,淹沒了待嫁女兒的幸福感。
黃鶯鶯的〈哭砂〉繼續流動著:「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擇,為何你從不放棄漂泊?……」善葵想到荷馬(Homer)的《奧德賽》(Odyssey)中的奧德賽斯(Odysseus),特洛伊戰争(Trojan War)中最著名的希臘領導者之一,也是冒險旅行的英雄。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結束,血液中充滿流浪癖的奧德修斯,並未立即回家,反而繼續冒險旅行十年。奧德修斯的妻子潘妮蘿波(Penelope)在他流浪二十年期間,雖然有許多仰慕者佔領著宮殿,大吃大喝,逼迫她嫁給其中一位,依舊忠貞地倚門盼望丈夫歸來,最終也「守得雲開看月明」。
善葵驀然回顧自己:為了等待有流浪癖的他,多少的青春在漫長無盡的等待中蹉跎!如今,雖然他的人不再流浪,然而他的心卻流浪了,在溫柔鄉裡流連忘返。窗外依舊是冷風颼颼的冬夜景致,屋內依舊是漫溢著溫暖、黃澄澄的燈光,依舊是流動著黃鶯鶯的〈哭砂〉:「風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,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……」,不同的是,她的心境豁然開朗,因為她決定放手讓他去流浪。
善葵往下走,泰隆往上走,他叫她止步,她不理他,逕自走下樓梯,要去赴水蕭的約,一起去看電影。十年的戀曲即將畫上休止符,她沒有難過的感覺,只是覺得浪費了十年的青春。
兩年前,善葵因為生病一年,加上心事重重,更是心煩意亂,總是猶豫不決:要不要去找泰隆履行彼此的約定?總是提心吊膽:父母不會允許自己去找他?住同一間宿舍房間的芙蓉問她:「即將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,為什麼看不出待嫁女兒的喜悅之情?反而心事重重呢?」她一時之間說不上來。
他的越洋電話又聲聲催她去,於是,她決定這麼做,打電話給好友。
善葵開門見山地對依伶說:「我想要去找泰隆,我想不告而別!」
依伶聽了之後,很震驚地說:「妳為什麼要去找他?妳是妳父母的掌上明珠,妳為什麼要離開妳的父母?」
善葵坦白地說:「我去找他是為了結婚,我不想再被父母管了!」
依伶覺得又好笑又好氣,說道:「妳如果結婚,雖然不再被父母管,可是,還不是被男人管!」
善葵很固執地回應:「我不管!我決定不告而別!」
依伶嚇壞了,勸阻:「妳這麼做,等於私奔!妳父母這麼疼妳,妳怎麼忍心傷他們的心!妳應該向父母說出妳的想法,這樣才會受到他們的祝福,也許他們還會給妳一筆錢當嫁妝。」
顯然依伶不同意善葵的決定,所以,她掛了電話之後,撥電話給另一位好友。
璇玲幾乎以哽咽的聲音說:「他已經背叛過妳一次,妳為什麼還要相信他!我不要妳再受到傷害,因為我會心疼!妳如果不告而別,就是私奔!」
善葵萬萬沒想到她會如此極力反對。她的個性很倔強,已經決定的事,「雖千萬人,吾往矣!」接受兩位好友的忠告,她只好硬著頭皮告訴父母,要去找泰隆的決定。
母親聞言,又生氣又哭泣:「他是個愛情不專一的人,我不願再看到妳受傷!我不會讓妳去的!」
善葵很堅持地說:「我一定要去!子女不可能跟父母一輩子,跟自己的伴侶才是一輩子!」
母親哭得歇斯底里:「妳如果非去不可,那就斷絕母女關係!」
善葵氣憤地說:「好吧!」言畢,回房準備行李,並且準備文件辦理休學。
善葵看著大螢幕中成千上萬的候鳥飛行,飛向另一個國度棲身,想到自己為愛走千里,到頭來,一場空,電影的畫面和自己的遭遇形成強烈的對比。
善葵頓悟歷史重演不重複:當年和泰隆分手的原因是因為他劈腿,如今要分手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劈腿。當初留學時,曾經遭遇重大的挫折,已有家室的他及時伸出援手,讓她勇敢地站起來,重新出發。他趁她在最脆弱、最徬徨之際,向她表白戀慕之情,開啟了她的心扉,進入她的心中。或許是感激他的關照之恩,或許是同情他喪母之痛,或許是日久生情,她讓自己的熱情沸騰、激情澎湃。那段期間裡,雖然他的妻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,然而,她卻不斷地受到良心的譴責,充滿了罪惡感。因此,她時時陷入低潮的情境中,淚水滂沱,他一邊為她拭淚,一邊問她是不是黛玉還淚。在最痛苦的時刻,她曾經想找神父告解罪孽,甚至想跳河一了百了,或割腕自殺。她似乎從未浸淫在愛情的滋潤中,日子卻在心潮大起大落中流逝。她回國後,彼此藉著魚雁往返,互通電話,仍然牽繫著千里情緣。
她在仲夏重回舊地,以為五年來的苦戀會有一個結局,或者至少保持現狀,無奈景色依舊,人事已非。她獨自黯然神傷地離去,不帶走天邊一片彩霞,只帶走一顆破碎的心。
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錐心泣血的情景:她的第三者,一面捧著她以前用的碗吃飯,一面洋洋得意地敘述她和情人相識相愛的經過,並且質問她和他之間是否有任何的愛情盟約。她以勝利者的姿態呈現在自己眼前,氣燄囂張到極點。她們共同的情人急著表態:他愛的是麗麗,他要和她結婚,他一直把善葵當妹妹看待。她強撐著,否則會當場休克。
她回顧前塵舊事:三天前,還當他是自己的情人,沒想到他早已是另一位第三者的愛人。情人要結婚了,新娘不是自己,真的難以接受這樣的突變!角色的轉換,令人無法置信,人生真是一齣荒謬劇!
她站在橋上,俯瞰河水,頓時有所了悟:生命的洪流不停地旋轉,轉不回逝去的戀情。自己的角色轉換,卻換不掉第三者的角色。無論他再婚與否,自己依然是第三者,除非自己不再涉足暗潮洶湧的愛情漩渦。她終於脫離相思苦海,嗅到自由新鮮的海風。
這一段不堪的往事一幕幕重回善葵的眼前,一年之後,他要求復合時,只怪自己心太軟,才會導致歷史又重演。善葵也回想起玉秀對她說過的一番話:初次相見,覺得自己是金枝玉葉,怎麼捨得離開這麼疼愛自己的父母,千里尋找浪跡天涯的泰隆,愛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。現在她更加篤定自己該如何做,撥了一通電話給水蕭。
水蕭聽到她的決定,哽咽地說:「十年的感情就這樣付諸東流!」
善葵不忍她這麼傷心,安慰她說:「話說天下大勢,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。」
善葵獨自一人在套房裡,一邊整理行李準備回臺灣,一邊回想前塵往事,望著落地窗外,樹枝上兩三片孤伶伶的枯葉,心有所感:什麼也沒剰,只剩下殘缺不堪的舊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