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常
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，追尋失落的時光，眼睛游離在車水馬龍、芸芸眾生的街道上，苦無所獲！一切已然隨風而逝，欲尋無痕！二十世紀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(Marcel Proust)的《追憶似水年華》(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)不是如此揭示：發生過的事物就會永遠存在？為什麼曾經存在的一切近在咫尺，卻又遠在天涯？如此的熟悉卻又那般的陌生？好似清晰可見卻又撲朔迷離？曾經悸動的生命和即將消逝的生命都不復存在！穿梭在茫茫人海中，一張張春花樣、秋紅般的容顏擦身而過。試圖搜尋存在的意義與價值，然而一切彷彿是那般的虛無，我猶如是行屍走肉，又好像是飄忽不定的遊魂。這些日子以來，深深感受：原來親人的死亡，也是自己部份的死亡，已經難以和往生者的過往有所連結；不僅如此，一切與他相關的回憶都慢慢淡出自己的記憶匣子。
留連徘徊在十字街頭，沿途走過之處，天色漸漸黯淡下來，街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。萬家燈火通明之際，才踩著失落的步伐歸去，害怕面對父親已經不在的歷歷事實，害怕承認與他共度的美好時光已經失去，也害怕看見形銷骨立的母親獨立在暮色蒼茫中，失魂落魄。父親辭世後，她總是淚眼婆娑，聲音哽咽地訴說，誰打電話來慰問，要她節哀順變。這一夜，按時回家，一如往昔，一進家門，進入眼簾的，依舊是母親憔悴的面容、憂鬱的眼神。迥然不同的是，所聽到的內容，不再是誰打電話來慰問她，卻是琴姨車禍身亡的噩耗。
母親又急又慌地訴說：「琴姨走了！今天早上，妳姨丈打電話來，我問他：『今天為何心情如此好？想到打電話給我？』然而他卻幽幽的說：『琴走了！』我驚訝地問他：『她怎麼會離開人世？』他嚎啕大哭，不能控制自己，把電話掛了。我走到廚房，再也忍不住了，放聲大哭，不停抽泣！」
我聽完母親的敘述，依然無法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，懷疑地問：「琴姨兩星期前不是曾經打電話來安慰您嗎？要您節哀嗎？她什麼時候過世的？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？」
母親難過地回答：「上星期四過世的，妳姨丈只說到車禍，就說不下去了！或許他已經不能承受喪偶的悲慟，才會打電話給我。」
我看見母親這麼傷心，就提議：「既然您和琴姨是比親姐妹還親的堂姐妹，出殯時，我陪您北上，參加她的葬禮，送她最後一程！」
曾幾何時，琴姨打電話來安慰母親：「妳我雖是堂姐妹，可是卻比親姐妹還親，我說的話，妳要記在心裡，要節哀。比起中年喪偶的婦女，自己已是老年，畢竟丈夫已經上了八十歲，稱得上是壽終正寢。」
琴姨婚後就不常和母親見面，然而，數十寒暑，母親不曾忘記她們共同擁有的童年往事和青春年華，常常在我面前追溯她們的塵封往事：琴姨是大她五個月的堂姐，從小一塊兒長大，共住一個屋簷下，每天一起吃飯、睡覺，袒誠相見地共同沐浴。雖是堂姐妹，卻比親姐妹還親，只有一支冰棒可吃的時候，你咬一口，我咬一口，只有一粒巴樂可吃的時候，你啃一口，我啃一口。她們也是小學同班同學，坐在一起。小時候，發生爭執時，都是琴姨讓她。兩姐妹長到婷婷玉立時，一起去學裁縫，暫住在遠親的簡陋房子裡，冬天降臨時，一同忍受酷寒難耐的氣溫，從裁縫老師家跑回遠親家。後來，琴姨住在觀音，農事不忙時，就會打著包袱來龍潭找母親，那時候，她在石門水庫附近開雜貨店。或是母親到觀音找琴姨，炎熱的夏夜裡，她們把古色古香的架床搬到戶外，掛起蚊帳睡覺，讓陣陣的海風吹拂，享受一夏的沁涼與舒適。每次聽母親描述這段往事時，我都心生羨慕，想像兩位妙齡女子趁著月明星亮的夏夜，在戶外吹著海風入睡的情形：明月來相照，蛙鳴蟲唧在耳畔，海風輕輕吹來清涼，松影隨風搖曳生姿，聆聽緩緩搖擺的松濤與柔柔拍岸的海濤所共同演奏的天籟，在空靈的大自然裡享受悠遊自在的生活情趣。
如今，這一段悠然、靜謐的陳年舊事隨著琴姨的凋零，已空留回憶！生命之脆弱不是渺小的我們所能想像的，有如租期的生命也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，生命何時消逝、如何消逝更不是我們所能預知的。作夢也沒想到，琴姨竟然在父親往生後一個月，因車禍而離開人間。這突如其來的不幸宛如晴天霹靂，震驚了家人、親友，對於她的驟然辭世，大家莫不感到悲慟萬分！母親想到琴姨悲慘的人生劇變，似乎因此緩緩走出喪偶的陰霾，鬱悶、糾結的心也似乎得以舒展開來。
母親與我滿心悲悽，心無所思，乘著大表哥暗紅色的車，直奔充滿人群的生命館。秋陽發威猛如虎，咬嚼人們，皮膚沁出一顆顆的汗珠。淚珠隨著額頭的汗珠齊下，剎那間，分不出是淚，還是汗。
到了告別式現場才知道：琴姨的葬禮提早半小時舉行。看見家祭正在進行，舅舅聲淚俱下地唸著祭文：「大我四歲的姐姐一直名列前茅，我深深以她為榮。我倆從小姐弟情深，記得唸小學時，我和姐姐共食一個便當，每天中午，她會把吃剩一半的便當，送到教室來給我吃。從此圓型的便當盒成了我永生難忘的記憶，如今也成了我連結姐姐的過往之媒介。」
葬禮中，前排的百合花和白菊花如雲似海，兩側的紫色洋蘭繁華如林，一切的氛圍是如此的莊嚴肅穆。身穿一襲黑衣的孝子孝女，臉上露出憂愁與哀傷之情。上天彷彿與表哥、表姐、表姐夫開了一個玩笑，三人都是懸壺濟世的名醫，卻挽救不了自己母親的寶貴生命。一個月前，我也是孝女，站在葬禮前排，帶著悲傷的面容，面對親友，如今看到他們站在那裡，更能理解他們此時此刻無奈、無告的心情。
聽到梵音嫋嫋，祥和寧靜之感讓我們這些生者哀慟的心靈彷彿得到了撫慰，看著香煙裊裊，安詳幽靜之感讓我們好像跳脫了悲痛的情境。白髮蒼蒼的姨丈帶著一副墨鏡，試圖掩蓋紅腫的雙眼，在眾多的親友中尋尋覓覓，尋覓母親嬌小的身影。姨丈見到母親那一刻，再也克制不住了，眼淚直流，恍如下雨，彼此緊握雙手，淚眼相對，同是喪偶之人，同病相憐。表姐看到他們泫然淚下，也淚流不止。表姐原來就已經清瘦得如玉樹臨風，琴姨過世三星期以來，一方面忙著籌備葬禮，一方面傷心過度，更顯得仙風道骨，和琴姨的臉蛋、身型越來越神似。
母親和我沒趕上家祭，安排單獨祭拜琴姨，她哭得傷心欲絕，而我眼睛紅了，淚珠在眼眶中打轉。
在「永恆的追思」中，琴姨嶙峋的瘦骨在一張張的舊日相片裡更顯得脈絡清楚。想起琴姨的生前種種，陷入寂靜的沉思：她生性嫻靜，一生勤奮，是站在姨丈身後的賢妻，也是守候在子女身旁的慈母，不辭辛苦地照顧他們，造就了他們引人注目的光榮與成就。她永遠默默、卑微地付出，永遠那麼的低調，無怨無悔地關照家人與親友。她是如此的文靜、溫婉、害羞，讓人幾乎遺忘了她的存在，宛若一朵百合花，靜默地開在幽谷中，獨自開花，獨自凋謝，當人們記起她的美好時，花已凋零，隨風飄逝！
大學剛畢業時，曾經在琴姨臺北的家住了兩星期，受到她無微不至的關照，她的溫柔與可親永遠令人懷念。表姐訂婚後一天，曾經見過她一次，就不再相見。歲月荏苒，韶華流逝，誰料到，我們竟然重逢在中壢，在她的葬禮上。淒淒的秋風迎面輕輕吹拂，悽悽的情緒自心田冉冉升起，憶起了琴姨生前柔美的一舉一動、一顰一笑。看著琴姨一張張的玉照，覺得伊人已遠去，風骨依舊在。
琴姨的良善，在她離開這廣漠的紅塵後，我們更深切地感受到。溫柔婉約的琴姨與姨丈結婚以來，琴瑟和鳴；如今琴弦已斷，留下姨丈，教他情何以堪？聽大表嫂轉述：「姨丈和琴姨鶼鰈情深，一直很依賴她。她剛離開人世時，姨丈曾經難過而感慨地對親友說：『連自己的一件襯衫都找不到時，更發覺到，她對自己有多麼的重要！她的逝去令人覺得多麼不捨！』」
琴姨的遺體送往火葬場前，許多親友排成一列，繞行棺木，瞻仰遺容。深怕自己的情緒會崩潰，眼淚會決堤，所以留在位置上默默的坐著，繼續看著一再重播的琴姨生前的倩影。後來聽母親說，躺在棺木裡的琴姨戴著假髮，因為當時被機車撞倒在地，送到醫院急救時，曾經做腦部手術。想起琴姨弱不禁風的身子，就萬般不捨！想像她纖弱的身子被機車撞到的那一幕：她倒在傳統市場的地上，昏迷而不醒人事，猶如美麗、芬芳、飄逸的櫻花隨風落地，落花聲寂寂對照著人聲嘈雜。葬禮上，隱隱約約聽到窒悶的哭聲，樂音幽然揚起，孝子孝女悲哀無言地啟程，送琴姨的遺體到火葬場。我們走出告別式會場，驅車離去，一片花海遺留在身後，毒辣的秋老虎隨車而行，如影隨形。
死亡的陰影無所不在，遭逢稚齡姪女的意外早逝時，經常閱讀生命哲學的書籍，以治癒心靈的創痛。我試著學習把死亡看作人生四大階段之一，認為生、老、病、死是人生必經之路，走完人生的全程旅途，才是完整的人生。今年從六月到八月，連續三個月來，面對同學的丈夫、父親、琴姨的驟然凋亡，真實地驚覺到人生無常！心境上經歷了痛苦的轉折：起初是懷疑的情緒，不相信他們已經撒手人寰，後來傷心地面對他們的死亡，失望的情緒油然而生，而後，一種絕望的情緒湧現心頭，死別--永生的絕別--天上人間永不得相聚，讓我痛徹心扉。秋風吹襲，秋雨飄落，在人生的道路上，雖然我已歷經了無數的風風雨雨，也能逆向思考或轉念--再大的狂風暴雨都會過去，一切都會雨過天晴，西邊也會出現絢麗耀眼的彩虹，卻難以承受幻化多變的無常。我心裡明白：世間除了無常不會改變之外，一切都會改變。也深深知道：佛家教導我們了悟人生本無常，要我們從悲痛的情境中抽離出來。然而，平凡如我，一時之間要做到如如不動，談何容易？
物換星移，回首前塵往事，往生者已杳然無蹤，欲尋，卻無處可尋。若要重逢相見，唯有待到鐵樹開花時。翻閱舊照，才能打開記憶的匣子，才能和往生者連結。每每閱讀泛黃的相片，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又重新開始，從晨曦到黃昏，從日落到月升，從星光滿天到東方大白，從以前到現在，彷彿望見琴姨依稀立於眼前，悵然若失的感覺稍稍減退。心情的轉折讓我漸漸體悟：「落紅不是無情物，化作春泥更護花」。秋瑟花盡的場景逝去，春殘紅落的景致再現，花開花謝本有期，縱使愛花成癡也無法阻止花兒凋謝。花雖凋落，卻化作了春泥，以另一種形式依戀紅塵，呈現一種生命的新契機和新希望，不需再為生命的驟然消逝而過度傷悲。琴姨在繽紛的秋天裡降生在這塵世上，也在蕭瑟的秋天裡凋零在這片塵土上，如今以另一種形式在另一片土壤上繼續綻放生命的花朵，展現無限的能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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