悸動的生命
火傘高張的暑假裡，我在書房裡迎風展書讀，讀了一段時間，想休息一會兒，於是放下手中的書本，目光以順時鐘方向緩緩旋轉，宛如慢鏡頭一一投射在物體上，從左邊壁櫥掃瞄到右邊壁櫥，不經意地望見壁櫥中的玩具小熊，心中一陣納悶：所有的玩具不都在去年暑假火化了嗎？推開玻璃，抱出它，看到粉紅色緞帶蝴蝶結被扯開，驟然覺得觸目驚心，不多時，小熊的樣子越來越糢糊，一顆顆的淚珠滴落在它身上，濕透了它。我想像著頑皮的小女孩扯開小熊的蝴蝶結的情景，心裡頓時產生撕裂般的絞痛：曾經悸動的生命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，生命的美好與希望已蕩然無存……
小姪女往生後的一個月裡，我夜夜淚濕繡枕，幾乎都在淚眼糢糊的情形下，迷迷糊糊之中入夢。我試著與小姪女的過往連結，然而，任憑如何追憶，卻回想不起任何片斷、殘缺的記憶。總共見過小姪女兩次，一次是在她七個月大時，最後一次是在端午時節，就是在那一天，我把小熊送給了她，可是她好像不怎麼喜歡這隻小熊。「好陌生、好不熟悉的親人！」想到這裡，我的眼淚又泫然而下。
小姪女往生後的一年裡，只要和她有關的事物，我都刻意逃避，唯恐觸景傷情。去醫學院上課時，昔日常走的醫院長廊成了自己規避的記憶長廊，不敢穿過醫院而走進校園，生怕深陷當時悲慟的情境裡而無法自拔，小姪女溺水後，就是送到這家醫院急救的，靈堂也是設在這家醫院的地下室。
出殯當天，買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送給小姪女，靈車裡只有小木箱，上面擺著那束白色的玫瑰，底下躺著剛滿兩歲的她，極度的荒謬與萬般的無奈油然而生：為什麼與她最接近、最親近的時刻竟然是在這種死別的情境下？凍結的氛圍就像她冰冷的身體，空白的記憶猶如白色的玫瑰花一樣的白，從此，白色的玫瑰花成了最害怕看到的花。
兒童的玩具也令自己心生畏懼，每次到百貨公司，搭電梯時，恍如臨深履薄，總是小心翼翼按樓層的號碼，害怕看見自己不敢直視的畫面與意象。有一次，不小心按到兒童館的樓層號碼，心急地猛按，說時遲，那時快，電梯門一打開，一堆玩具直逼著我看，眼淚旋即被勾引出來，繼而像決堤一般淚流滿面，緊接著傷心的場景自心田深處湧現，逝去的時光再度光臨，又一次經驗錐心之痛的感覺。
想著前塵舊事，依然淚眼婆娑，我靜默地凝望著玩具小熊被扯開的粉紅色緞帶蝴蝶結，反覆地悲嘆：曾經悸動的生命已經消逝！
直到那一朝，另一位正值兩歲的小姪女，一走進書房，一眼就望見壁櫥裡的小雄，一看見它，就愛不釋手，希望能擁有它，我欣然將之贈予她，她一接到，喜形於色，把它抱在懷裡，儼如小母親在照顧小嬰兒，看到她高興的模樣，心中的隱痛似乎治癒了，暗暗思忖：世間萬物冥冥之中彷彿注定有其主人，該誰的就是誰的。
感謝上天巧妙的安排，讓我在茫茫人海裡與小姪女曾經有短暫的星光交會，雖然只是兩年的因緣，雖然只有三次的際會，卻讓我領悟到：生命的本質有生，有死，有希望，有失望，甚至有絕望。心中的陰霾好像也散開了，稍微感到欣慰：因為上天神奇的措置，縱使小姪女驟然的辭世讓我灰心喪志，而另一位小姪女翩然的到來卻讓我感受到生命的美好與希望；曾經悸動的生命雖已消逝，卻有嶄新的生命繼續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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